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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苔说

    离开了土地,就很少见到故乡的青苔了。客居在窗明几净的都市,目之所及,皆是妖艳婀娜的花和英姿伟岸的树,她们是这座城市的贵族,每天接受着草坪的膜拜,收获着路人的目光。逢着节庆,身价不菲的树们头戴霓虹,腰缠玉带;花们珠光宝气,香气袭人。就连曾经在高山中“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的傲气青松,也流连于名利场中,为了世俗的膜拜低下高贵的头颅,任园艺刀斧加身,活成了别人想要的样子。我还是觉得故乡的青苔接地气,不会盛气凌人,比较容易亲近。

       少时农舍外,有一古井,以人力挖掘、青石堆砌而成。水质甘甜经年不枯,乡邻皆于此处汲水而食。青石上及缝隙中生着厚厚的青苔,使井底的甘泉愈显碧绿,漾着宝石般的光。我曾数次置大人的警告于不顾,趴在井口,用手抚弄细腻绵软的青苔,手心凉凉的、痒痒的。以瓦片刻之,旋即脱落,露出青石的本来面目。嘻,居然长在石头上!因了他的存在,赋予了冰冷呆板的青石以外柔内刚的品质,让古井看起来有了生命的活力。正月十五元宵节晚上,受过古井恩惠的人家照例会给古井奉上一盏自制的蜡油灯,以图打水平安,井固水甜。我会寻一处石间较大的缺口,将灯小心恭敬地放入,摇曳的光映在入定的青苔上,也不知是否扰其功课。我相信他是为了度青石而来,久居幽地,以青石之刚必心生哀怨,叹命运不公,流落于此。青苔以无“根”之身,抱石以穷年累世,四季常青,以柔抚刚,顽石便不再生脱泥而出的心思,甘愿维护老井安危,服务四邻。农人们仿佛也受他感化,默默地扎根荒原、勤劳的耕耘田野,沉心静气,俯首向前,像青苔一样把家园建设起来,把生命的绿色蔓延开来。

       故乡多山岭,平坦肥沃的土地甚少,祖辈皆于岭上拓荒,以碎石为堰,种些豆类、红薯等作物,播种时如不下雨,就得担水灌溉。在荒草遍布的岭下,只需远远地望见一处醉人的绿意,多半就是水源了。循着绿意走近,却不是草,春寒料峭,草还在土里缩着头哩。一块青苔织就的绿毯铺在风化岩上,清澈的水滴从绿毯的缝隙中沁出来,积攒在底层布满岩砂的坑内,一个葫芦剖制的瓢儿在水坑内打着转儿,用它几下子就舀满一桶水。水量足以让秧苗和种子扎根发芽,又不至放任大水漫灌的浪费,所为恰到好处。青苔守护着这汪生命之泉,将水过滤得甘甜无比,爬坡越坎担过几趟水,已是口干舌燥,取一瓢而饮,瞬间驱散四肢百骸间的疲惫和燥热,劳作起来也不觉得苦了。这方生命的苔原,无花无果,予桃李以芬芳;载霜含露,保五谷以健硕。不以身处低谷而卑,不以润泽万物而傲,实属难得得很。

       岁月使村老,人去屋空的厅堂和厢房里,蛛网暗结、尘灰满布,老屋失去烟火气的熏染,日渐没有了气息,连鼠蚁都不愿意造访。唯有青苔忠心如一、不忍离去,打起十二分精神来,赶在暴雨之前填补在草泥流失的瓦逢儿里,扑簌掉渣儿的墙皮上,筋骨外露的地基边,以弱小的身躯抵抗着雨水的冲刷,扶草庐之将倾,救草庐于旦夕。那密密麻麻的藻体像极了工整的蝇头小楷,将老屋年轻时的风光、主人家粗茶淡饭的日常、悲欢离合的变迁悉数记载下来,甚至连村里的几棵年迈的古槐都没有青苔知道的多,这些枝不繁叶不茂的老古董们经历了几个朝代风雨的洗礼,早已耳不聪目不明了,秋风一吹就佝偻着睡着了,一直睡到春风抚得他的耳朵眼儿痒痒的,才肯醒来。青苔勤快且不讨嫌地蹲在每家每户不起眼的角落里,担当村落的史官,年头越久的宅子,记载的历史越详细、越厚重。他要把真实的故事传承下去,好让后代不忘初心,好让游子回乡寻根。

       和我一样,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上了青苔,不惜三顾茅庐,宁肯数登远山,把青苔请入大雅之堂,或于亭台楼阁间与奇珍异草为伴,或于书房雅室内与笔墨纸砚相和。遇水则生,却不献媚疯长;和而不同,不与周遭为竞,如此,则安然遍布,草木无害。瞧,微小的青苔已深谙处世之道,倘若为人,必能如《易经》所云: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何不尊苔为师,结苔为友,秉初心,行恒事,居庙堂之高不忘独善其身,处江湖之远亦能兼善天下。修行自己,赢得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