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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时的冬天

    儿时的冬天,就一个字,冷。那刮起来没完的西北杆子风,像刀子,割一下,溪水就断了流;像鞭子,抽一下,老树就抖落一地枯叶;那飘飘洒洒的雪花,像箩里筛着的面粉,下得不紧不慢、连绵不绝,盖住村庄久久不会融化。那房檐底下一排排的冰挂,就是寒冬狰狞的獠牙;那房后背阴处越冻越厚的冰溜茬,开春了还能让人打呲溜滑。冬天是盼望过年绕不过的坎儿,让人既爱又恨。

    因为早早就上冻,生活里充满了不便。冬天轻易洗不上一回澡,得等大人忙完了农活、扫完了灰,才能用自行车载着去十里地以外的土浴池,上好久才能脱胎换骨。清洗换下来的衣服可不是件容易事,家家都没有洗衣机,西河早就冻上了,自家院内的压水井虽然可以用,但是土质的院子可容纳不了那么多洗衣水。最好的法子就是去公用的水井旁洗衣服,石板干净排水好,漂洗床单被罩啥的施展得开,刚汲上的井水冒着热气,一会儿的功夫,铁筲的底圈就和石板冻为一体,井绳也冻成了钢鞭。洗好的衣服挂在院子里,冻得溜直、硬邦邦的,掰一下,嘎嘎响。

    穿衣倒是不像现在这样让人选得头疼,因为压根儿没有材质、款式可选。清一色的大棉袄二棉裤,线织的帽子黑棉鞋。上身里面还可以套着又沉又漏风的自家织的毛线衣,棉裤只能贴身穿,小细腿在棉筒子里逛逛荡荡,打打闹闹一身汗,静止下来透心凉。线底的大棉鞋倒是暖和,可是不防水。在雪窝子里踩上一阵子,鞋窠里就被雪水洇透了,老话儿说头冷不算冷,脚冷冷到顶,严重的时候,脚上的冻疮磨破了和袜子粘到一起,别提有多遭罪了。每个孩子的大棉袖口都是油亮油亮的,那是累加的一道道鼻涕印儿,毕竟,在寒冬腊月,孩子们面对受到地球引力影响的清鼻涕,只有两种处理方式,要么吸回去,要么抹上去。

    相比起穿衣的诸多不便,冬天的吃食是令人有所期待的。早前没有冰箱,春夏秋三季,食物只有搁进铁筲垂在深井里才能保持几天的鲜度,因此鸡鸭鱼肉买的很少。而冬天干冷的天气和厚厚的雪堆就是一台天然不费电的大冰柜,再加上秋收后有了钱,年前的采购也是少不了的,因此各家都会买很多其他季节不舍得买的美食备起来。节俭惯了的家长们此时也是大方的,夏季里容易融化的芝麻糖、西瓜糖、橘子瓣儿糖、冰糖葫芦等都出现在大集上,小商小贩们拖着加工机器走街串巷,那个黑黑的、炸弹一样的蹦爆米花机,让人既恐惧又期待,轰的一声巨响,到处都是香气;用糖精、玉米或大米卷出的米花棍儿,冒着热气、绕着圈圈装满了一个个编织袋,足够孩子们吃上一冬天。

    棉花糖、麻辣豆毕竟不能管够,要打牙祭,还需要向大自然张嘴。遗落在枝头的红柿子像一滴滴马上就要落下的露珠,小心翼翼的一拽,果和蒂就分离了,嘴对上去吸上一口,冰冰凉、甜蜜蜜,甜得张不开嘴;经历了霜打雪润的无花果,糖分已积蓄到爆棚,果肉都可以拉扯出长长的糖丝儿来;就连捡拾生炉子的松果时,也能从松果的花瓣里抠出香香的松子来,虽然小小的,塞进牙缝也香喷喷的;至于层层叠叠的桑螵鞘(螳螂卵)、扭来扭去的胖蚕蛹、落单儿的地瓜和板栗,一起拿来烤了吃,也算冬天的一场饕餮盛宴了。

    白天里跑跑跳跳、打打闹闹,无惧冬寒与寂寞,夜幕来临的时候,黑暗与寒冷就占领了村子。面对着满是雪花的黑白电视机,除了看书、打牌,就只能围炉夜话了。晚饭后的大柴锅刷洗干净添满水,锅底下架满了花生壳与枯树叶,不紧不慢地阴燃着,方便烫脚和暖炕。生铁的小炕炉里不再添加煤块儿,封上用黄泥膏拌湿的煤面儿,能够保持火种到天明。炕热屋子暖,人从臃肿的棉袄棉裤里钻出来,旋即钻入暖暖的被窝,常常是看着书就睡过去,醒来起夜时,凉意刺激地久久不能复睡,索性翻找出睡前看的页码,继续挑灯夜读。晨起是件困难的事,深吸一口气,将昨晚掖在被角下的衣裤取出,趁其余温尚未散去,飞快地套在身上,才不至于因为“冰火两重天”而感到不适。

    深冬腊月,雪下了就不爱化,在铲雪车和私家车没有普及的年代,雪后的路,与四野融为一体。初始,尚敢骑着自行车在路上蹍出一道道车辙,等到路面硬实发亮后,就得在刀尖上跳舞了。上学也好、赶集也罢,只能是结伴步行了,赶集的人们,最多是推着自行车驮着货物,倘若谁嫌这样慢了非要骑上去以身试路的话,非得摔个人仰车翻,菜叶纷飞不可。要穿过五里地的雪后上学路,倒是苦中有乐了。没有校车与家长接送,清一色儿的11路,每人自带一把木锨或大扫帚,轮番上阵,在寂静的林间铲出一条窄窄的路,棉布鞋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地喊着号子,任雪粒糊满自己、洇透自己;披挂着臃肿的棉袄棉裤,背着沉重的帆布绿书包,左擎木锨,右舞扫把,当远望到学校的大门时,头顶已是蒸汽氤氲,如经历了一场单刀赴会、孤斗群雄的内功高手,大耗元气。

    那时节的孩子,皮实。脸腮总是紫红色的,嵌着灰色、大小不一的冻痘,像暴露在原野上、挨过冻的烂地瓜;即便戴着线织的半截手套,小手也是肿肿的,布满了冻疮,每次进到暖屋子里总是痒痒得难受,还不敢抓挠;缺少血液循环的耳轮最不抗冻了,常常是溃破、结痂,撕破再结痂;鼻子倒是不干燥,清涕不断流,复抹袄袖上。整天冻得哆哆嗦嗦,却极少感冒,偶尔玩儿出了汗不注意被凉风一激,觉得头疼鼻噻,喝上一大碗热辣的姜汤,在热炕上捂出一身湿腾腾的汗,马上神清气爽、满血复活。

    现在的冬天不再寒冷,四季也不甚分明。即便有麦田,也极少能够盖上雪被;室内温暖如夏,绿植已忘记了什么是冬眠;得盼上几场雪,才能塑出一个孤单的雪人,云开日出后消融得如昙花一现;温室的孩子们弱不禁风,鼻孔倒是干燥了,袄袖上也不再油亮结痂,不是鼻?就是感冒咳嗽,儿科的大夫们甚至能预测出一波又一波的感冒潮,谓之流行性感冒,价格昂贵的药剂收效甚微,打针吃药输吊瓶,动辄几百上千,最后还是打针吃药一星期才好,喝水吃菜七天痊愈,只是那张专家们推荐的通用免费药方看起来眼熟:少看手机多运动,多喝热水少吃肉,该冻就冻少包裹,饮食清淡多喝粥。这不正是儿时普通的生活方式吗?相比较起来,现在的孩子们在物质上多少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而从前的孩子们则是在体质上多少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那种健康的生活方式锻造出一个健康的体魄,令自己的屁股少挨了多少针儿。儿时的冬天已不复再来,来的是久坐少动、熬夜暴食带来的身体变化,多吃“忆苦”饭,多走“长征”路吧,将身体“精兵简政”,去迎接生命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