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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果”

   “麻屋子,红帐子,里面住个白胖子”,这则谜语是否勾起了你儿时的回忆?花落在地,而生子土中,故谓之花生。那些早已抖落掉裤腿上的泥土、旅居四海的游子们,是否还记得曾滋润过他们干瘪肚肠的花生呢?前几日在小摊儿前买了少许炒制的带壳花生,吃起来有一点点哈喇味儿,香味淡了许多,想是陈年的果子,不免念起从前自家地里种的花生来。

 从前的胶东沃野,并不像现在遍地都是苹果、樱桃树,而是花生、玉米的天下。即使是土地很少的人家,也会挤出一块地来种上花生,以求过年过节可以吃上纯正花生油炸制的美食。每年的五一前后,在人们的期盼下,老天爷都会善解人意地多多少少降下一些雨,趁着湿气,人们拿出年前精心挑选出的花生米种子,备齐家把式儿,上山种花生。通常采取邻里搭伙互助模式,那个时候小孩子也是抵得半个工来用呢,毕竟人多力量大嘛。上好的花生地当属山塂上的沙土地,透气性好,涝不着。壮劳力一面铺,一面培土,周而复始,很快就种满了一块地,几天之内,整面坡上就闪耀着一条条的光带,薄膜里封满了人们的希望。当芽苗把薄膜拱起老高时,就需要帮助它开孔了,省力气的人家就用细木棍挑开膜就算完活,耐心点的人家则蹲着用手拨开膜,把芽苗梳展开, 在根部培上一抔土,将被风鼓起的地方再压上一锹土。

    待郁郁葱葱的花生叶里跳动着黄蝴蝶般的小花时,就需要勤除草了,有条件的地可以浇遍水,没条件的就靠老天的施舍,花生这物,皮实,好侍弄。收获之前,通常会在劳作的间隙,拔出几墩花生来,以鉴定荚果长得“成不成”,也顺便尝尝鲜,打打牙祭。坑坑洼洼的外壳里,包裹着粉嫩的果仁,嚼起来香脆多汁,带着新鲜的泥土清香。只要土地不是太缺水,通常用手就可以拔出花生蔓来,沙瓤的土也不粘花生,轻轻一抖落就露出灰白色的花生壳来。也可以用三齿勾把一墩墩的花生抓出来,出土的花生通常不会立即运回来,而是头对头、脚对脚的摆放在垄上,整齐的像一排排坦克的履带,晒上几个日头脱脱水。作为对“童工”的劳动奖励,父亲会把晒得半干的花生蔓抓出一大把,拢成一个堆点燃,扔上一捧花生,等火灭后,用闪光的灰烬把花生盖起来,不一会儿香气就冒出来了,拨开灰烬,先前白净的花生已是灰蓬蓬的,顾不上烫手,剥开一颗,果仁微黄,皱皱着皮儿,扔进嘴里,烫得直吸冷气,好香啊,烧豆燃豆萁,香飘二三里。

    父亲走前的最后一次农活就是用小推车往家里运花生,他把自己那车装得满满的,压了又压,装了又装,而把我这车松松垮垮地装了些,就启程了。一路上,上坡时,他的胶底鞋把土路磨得嚓嚓响;下坡时,他被重载的车子坠得一路踉踉跄跄,狠劲地拽紧车子,时不时抻着脖子看着路……是啊,隐瞒了病情的身躯,承托着盼望了一年的收成和希望,又怎能不感到沉重呢?他的背影虽矮小,但在我心里却像花生一样敦实,形象高大而丰满。晾晒好的花生需要挑着灯带夜摘下来,用花生鑔子破出皮来,花生少的人家不用机器,而是用棉槐条做成的花生夹子剥花生,在胶东,手工剥花生已经成为农村重要的社交活动了,不论到哪家串门,一定是脱鞋上炕,一炕人围着一笸箩花生,边剥边唠,嘴上手上都不闲着。剥出的花生米一定是急着去油坊榨油,等黄澄澄、香喷喷的花生油流进白铁皮桶里,这心才算落了底。孝顺的闺女媳妇们一准儿先炸上一锅大面鱼,给长辈们送去尝尝,上山劳作回来的老爷们儿,也会在饭桌上瞅见一盘脆脆、香香、裹着盐粒的炸花生米,还有一瓶解乏的白酒,吱溜一口酒,嘎嘣一粒豆,一天的劳累就消散了。

    颗粒饱满的花生米,或榨出油来被当做厚礼馈赠亲朋;或赶集卖掉以贴补生活;或百里挑一被留作明年的种子,在农人的眼里,粒粒像金豆子一般。我最大的喜好就是半瓷碗的炸花生米,一本闲书,拈一颗花生米入口,就着醉人的文字下咽,那感觉就像在朝堂之上观霓裳之舞,品满汉之席,恍若入天上人间。待从书中走出,望向瓷碗,颇有孔乙己同感:“多乎哉?不多也”。只可惜花生米嚼下不少,文字却没消化许多,碌碌无才辜负了这人间美味。

    父亲做炸花生米,一直很拿手,火候恰到好处,起锅前烹入少许白酒,成品色泽红亮,薄薄地撒上盐粒,颠几下盘子就“粒粒均沾”了,恰似红梅托雪,可一菜独醉。在我印象里,历年初一早上的待客餐桌上,都有一盘香喷喷的炸花生米,前来拜年的人们按习俗饮上一盅酒,用来“压酒”的多半是花生米,而不是其他肉菜,即便这样,一盘花生米也是很经得起下酒的,余量在盘中总是不显尴尬。

    后来,敦实的父亲和厚重的土地融为了一体,累了一辈子的花生地也闲了下来,没有了锄镰锹镢为它疏散筋骨,早已板结贫瘠,沦为了荒草的乐园。厢房里的白铁皮桶再也没有装过自家花生榨出的油,油炸花生米虽常吃,却已没有了当年的神韵。长于尘土,归于尘土,不在枝头炫耀,只在土中壮大;榨干自己,润泽他人,登得大雅之堂,屈于草庐野肆。这不也正是淳朴农人的真实写照吗?如今,故乡已少有人家在种花生了,小一辈儿的人甚至不知道花生是怎么开花结果的。别了,那颇具仪式感的种花生过程;别了,那浸润着花生米香气的瓷碟;别了,那曾盛满金贵花生油的白铁皮桶;别了,那不可再见远去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