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企业文化/榜样的力量
父亲的厨间江湖

    父亲的人生轨迹,始于厨房,终于厨房。

    二十年了,在这个纷扰的世界里,记忆早就杂草丛生。父亲的影像在我的记忆里越来越模糊,我很害怕,怕他的点滴经不住岁月的漂洗,被降解成脆弱的碎片,化成粉末从我的脑海里消失,再也不见。记忆的消亡是不可逆的,我时常需要狠狠地搜索,才能将远去的父亲从纷扰中剥离出来。

    和大多数本分老实、谨小慎微的农村人一样,父亲短暂的一生称得上是乏善可陈,那些博大精深的华丽文字在他身上绝无用武之地。爷奶走得早,经母亲的口述才得以了解父亲的一些过往。在那个年代,许多根正苗红、多子多孙的农村家庭,都选择让子女去当兵,吃饱饭、能提干,保家卫国还有荣誉感。父亲也不例外,当的是省城里的消防兵。说是个兵,却没摸过枪,甚至是水枪。家里人口众多、青黄不接的,自然是营养不良、体质欠佳,因此被分到炊事班抡大锨了。胶东人吃苦耐劳那是没说的,学得烹调艺,服务子弟兵。我想,正是部队这个大熔炉,锻造出父亲立足本职、扎实工作的品质,往后余生,如影随形。父亲在平凡的岗位上度过了平凡的时光,直到有了我。

    我和父亲的身影经常出现在那所魂牵梦萦的海岛小学和市政园林之间,我坐在父亲的大金鹿自行车前大梁上,后座固定着一个蒙着厚厚白纱布的大笸箩,纱布下有时是订购的烤大饼,有时是香喷喷的油条,放学的路一直是上坡,车链子咯噔作响,父亲的呼吸声在我头顶越来越粗。现在想,那时的这条路上,父亲一头载着生活(笸箩),一头载着希望(我),他一定走得辛苦又欣慰。酸甜苦辣己先尝,众口难调用心调。只一个普通的咸菜疙瘩(伙房的早饭只供应咸菜丝),经父亲三调两拌,就在我嘴里回味了三十年。父亲的大锅饭做出了名堂,下基层体验生活的领导们也渐渐吃出了味道,父亲就“颠起了小灶”。一个本分做人、专心做菜,只尝咸淡、莫论人非的人,技艺必然日趋精进,口碑想来不会太差;方寸台前煎炒烹炸,烟火色里五冬六夏。日子就这样在灶上的炭火间蒸腾不见,父亲从小巩成长为老巩,大锅铲、小炒勺,征服了人们的胃,也舞出了父亲的风采。

    在宴会厅没有普及的年代,红白喜事上的吃是需要动大脑筋的。对旁观者来说,一切前期仪式都是虚幻的,只有最后的吃席才是务实的、重要的。动辄几十桌 、冷热二十道的酒席,很是考验主人家办事儿的能力。归家后的父亲,在给本家操持过几场酒席后,名声不胫而走,不善言辞的父亲无法拒绝找上门的主家一再相邀,只好应允。那个时候的父亲是很受乡党们尊重的,直至现在,回村的我,依然能够听到关于父亲的好评 。受到尊重的父亲用心对待着每一次邀请,设身处地地考虑每一个细节,结合主家的实际情况罗列出一份既体面又人性化的采购单。

    开席的前一天,父亲拿出那个油亮的编织提篮,再一次把里面趁手的兵刃”——油亮的大勺、抓钩、笊篱和菜刀等逐一擦拭一遍,然后就直奔主家而去。厨师的工作一般会持续两天,在我参与帮忙的几次酒席中,不同于其他需要帮厨的大师傅,父亲都是独自备料。虽然做的是大锅菜,父亲总是按照小灶的标准备料,刀功上是马虎不得的,需要过油的食材在次数上绝不省略。正式上菜的那一刻,矮瘦、木讷的父亲瞬间成为了驰骋疆场的大将军,火头军、上菜的、各式帮忙人等尽数唯父亲的人首是瞻,父亲一袭白袍,左擎钩、右执勺,调料堆中舞,双锅阵前飘。爆锅、调味,铁勺催动“千军万马”;勾芡、起锅,炊帚点水疾扫“战场”;一道道冒着热气儿的菜被迅速送往各处席上,火候刚好。颇有些“城头铁鼓声犹振,匣里金刀油未干”的意境。此时的父亲在我眼里就化身为了英雄,此时此刻就是父亲的高光时刻。烟熏火燎中的父亲得到了宾客的赞许,却已熏得吃不下什么东西了,一场酒席下来,往往需要休息几天。诸事已毕,面对登门道谢的主家递过来的钱,父亲是决计不会收的,喜酒倒是可以笑纳,父亲唯一的爱好也就是杯中之物了。乡党们因此觉得欠下了父亲诸多的“人情”,并因此惠及到了我。父亲之后,便没有了“免费的厨师”,趋向利益的新厨师们实行了按桌计费,推荐的采购单也变得华而不实,生活的富足及流于表面的加工使“吃席”变得索然无味起来,父亲的手艺和那个时代一样,成了令人难忘的过往。

    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父亲善于烹调,常常化普通为神奇,我自然也亏不了嘴。夏季,人们喜欢去水库河沟嬉水纳凉,常常从污泥中出一个个硕大的河蚌,没有冰箱的时节,山区罕见海鲜,因此河蚌倒是可以用来打打牙祭。但此物做起来邪门得很,其肉在烹制过程中增一分热则韧如牛皮,减一分热则寒凉伤胃,而且土腥味很大,在尝试过几次以后,人们终究是把硌脚的蚌们弃置于岸,任其自生自灭。父亲则能把河蚌做好,以尖椒为配菜,调料不过寻常几种,简单的翻炒之后,蚌肉清脆鲜香,微辣爽口,每次连菜汤都吃没了。

    至今难忘的是父亲做的肉皮冻儿。食材简单至极——猪皮,后来会加入鸡爪、整鸡、猪蹄等。没有味极鲜,不加入味精,普通的大柴锅里咕嘟着简单的肉汤,父亲圪蹴在灶门前,一边卷着旱烟,一边观察火头,难怪东坡先生曾言,火候足时他自美,父亲掌握着时间将肉汤舀进大盆,送到冰冷的厢房静置。很少有冻不住需要回锅的时候,冷却凝结后的猪皮冻Q弹爽滑,清澈红亮,如果切成薄片,像玻璃一样洁净透明,嘬上一口,鲜美极了。原始的胶原蛋白凝结了原汤,鸡骨与肉皮最大程度上释放出鲜味氨基酸,比起冻精的生硬和鲜味王的反客为主,父亲的肉皮冻算是最贴近自然、天人合一的产物了。余味绕舌,经年不散。很可惜,父亲走后,于百般繁华、杯盘罗列中,我再也寻不见那求而不得的味道,我害怕,这味道终究会从我舌尖上消失——永远消失。

    父亲倒下的时候,是在单位分发午餐的窗口旁,在众多的惋惜声中,父亲永远离开了他战斗过的灶台,告别了他那些得心趁手的老伙计们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亲朋泪满襟。几十年来,父亲用技艺暖了人们的胃,用本分暖了人们的心。而今,老家的灶台冷冷清清,父亲的兵刃也不再虎啸龙吟、鼓角争鸣,在很多地方,父亲只是一个短暂的过客,但那些地方,或多或少都流传着父亲的美德。父亲是一个普通人,但在厨间江湖,他却是一个侠客,淡泊名利,轻财重义,从未与人有过争执;用心对待每个人,用爱烹调每一餐。

    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得不到和已失去,江湖已远难再见,点滴留存祭先考。